女儿的钢琴由江恬仪老师启蒙,六岁进小学音乐班,在江老师之外,又多了廖皎含老师教她钢琴,两位老师都对她很好,不只疼她,而且努力想出各种方式让她能在钢琴演奏上进步。
女儿上了国中之后,换了钢琴老师,但跟江老师、廖老师都保持联络。有一回,她去跟廖老师借琴房练琴,练了一阵子让自己休息,却在廖老师摆放乐谱的架子上,发现一件有趣的东西。
那是她自己之前写的一份“悔过书”,生嫩的笔迹白纸黑字承诺着:要保持手指站好,要耐心慢练,要专心上课不能心不在焉……最后面是:“如果没有做到,老师可以拒绝教我。”女儿用手机把那张还贴在架上的“悔过书”拍下来,将照片放到“脸书”上,一下子就吸引了许多朋友来按“赞”和加留言。留言中有好几则来自廖老师的其它学生,他们带点兴奋又带点哀怨地说:“啊,我也写过!”再过没多久,出现了廖老师的留言,说:“这下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恶老师了!”
女儿的妈妈有点担心,老师是不是生气了?女儿倒是很有自信:“一定不会,廖老师很有幽默感的。”几天后,妈妈和廖老师在电话里聊天,果然老师以玩笑的态度说:“有一个在美国教琴的朋友看到了那张‘悔过书’,还叫我要把内容翻成英文,她要拿去给她那些不认真的美国学生也照着写!”
我没有印象自己写过“悔过书”,照理说成长过程一路上犯过那么多错,一定写过,但就是一件都记不得了。或许写了也都以敷衍态度写的,没有真正的“悔过”之意,时日久远,就记不得了。但有一桩跟女儿写“悔过书”类似的经验,却在脑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。
小学五六年级吧,跟一位个性暴烈的老师学小提琴,课堂上经常被打,痛苦不堪。有一次上课,我心中充满了怨怼,老师打我,我愈是不愿意好好将他要的声音拉出来。来回了几次,老师突然冷静地说:“收琴,别拉了。”我收了琴,鼓足勇气挺胸正眼对着老师。
老师说出了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话:“琴留着,你走,回家去。罚你一星期不准练琴。”一星期没琴可练,这算是惩罚?老师接着又说:“下星期来,你明白告诉我,还要不要学琴,你说不要,我琴还你,以后就再也不用来了。”
老师后面这一段话,我听了,但没有真正听进去,因为心里光想着要赶快趁老师还没有改变心意前离开那里,坐实一个星期不用练琴的“惩罚”。走出老师家门,如释重负的快乐,更让我无法真正去理解老师到底说了什么。
一直到星期天,距离下次上琴课剩下两天时间。再也逃避不了了,也没办法假装忘记了老师交代的:“你明白告诉我,还要不要学琴……”我想了想,郑重其事地跟自己下了决心,就这样吧,宁可拼着被老师挥两个巴掌,勇敢地说出来:“不想学了!”
对,就是这样,说出来忍两个巴掌,就从每周一次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。
步伐沉重地走到老师家门口,老师开门了,手里提着我的琴盒,眼睛看着我,没说话,显然他没有忘掉上回的事,他认真地在等我的回答。停了一秒钟,我开口说:“对不起,请老师继续教我拉琴。”话说出来,自己都很意外,这不是我准备好要讲的,明明我要说的是:“对不起,我不想再学了。”为什么话自己出口前转了弯呢?
多年之后,我才理解在老师家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在那当下,尽管跟自己都说不明白,但内在最深处我察知了如果说“我不想再学了”,老师会有多失望。甚至那当下,内在最深处我也察知了,为什么我那么受不了被老师用旧琴弓抽打肩膀,不是因为痛,而是因为老师打人时表现出的失望。他的失望比琴弓打上身体,更痛。
我做错准备了。我准备着忍受老师盛怒下冲动的两个巴掌,但在那当下,我知道不会有那两个巴掌,只会有老师很可能完全无言的,深不见底的失望。
我没办法面对那样的失望,就是没有办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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